此时, 友爱手足的少商正仰面站在街口望天,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细雪,沁到脸和脖颈上, 湿冷湿冷的,她心中一片茫然。
半刻钟前, 胞兄程少宫将她领去三兄弟居处暂且躲避, 然后自己跑回九骓堂打听消息了,少商蹲坐火炉跟前的当口, 遇上刚替程颂收拾完箭簇弓弦的符登进到屋里。
旧友重逢, 不免聊了起来。少商从符登那里知道了符亮已跟到了程筑小弟身边, 符登也从少商处知道了阿梅又长高了两寸。然后符登不免问到少商为何在此,待知道内情之后,他愈发忧心了。
“女君想罚之人,还从未落空过。”符登一脸为难,“卑下随着父亲在大人帐前多年, 女君每每要杖责公子, 无论哪位公子躲去哪里,总能寻回来, 继续责罚。”
这下, 少商坐不住了。
在她的殷切鼓励之下,符登还很诚恳的描述了那杖责之刑如何施行, 将造成何等伤害, 几位公子的惨叫频率, 伤愈速度, 以及愈后身心恢复状况。
符登的本意是想叫女公子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负隅顽抗不如端正态度,诚心诚意去认错,然后母女和好。
谁知,少商的思路却是‘坦白从宽,劳改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说实话,她还是很珍惜自己这身皮肉的,别是没被尹姁娥打到,反而折在萧夫人手里。她一时心慌,决意像小时候那样先出去避避风头。
符登起先大惊失色,很是阻止了一番,见小女公子心意已定,就只能护卫着她一道出门。两人从程府侧门出去,仓促之间,符登还记得牵出两匹马来,可是一直走出五六十丈,少商才发现这番举动十分不妙。
首先,她不会骑马。
其次,她身上没穿外出的皮裘大袄,脚上蹬的还是那双浅碧色的软底绣花翘头履。
再次,外面温度是零下,而且又下起雪来了。
最后,这里不是老家的弄堂——街口有馄饨摊,街边有油墩子摊,街尾有臭豆腐摊,多走几步,还有大姐头开的录像厅。
眼下已近黄昏,远远近近的屋顶上炊烟冒起,街上人烟稀少,可供暂时落脚的食肆客栈什么的要在规定的坊间才有,不会像后世那样,街上随处可见。
——她和符登面面相觑,符登十分羞愧自己行事不周。
少商倒没怪他,符乙和阿苎是培养儿子做军士的,不是公子们随身的伴当。于是,她犹豫起来,自己是否该老老实实回家,哪怕被打一顿也比得一场风寒强。
话说,她也已经习惯有婢女随侍的日子了,上辈子出门她哪敢不带钥匙钱包呀,如今倒好,不论刮风下雨落雪,自有跟在身后的婢女忙不迭的给她打伞披衣嘘寒问暖。
真是由奢入俭难呀。
少商自嘲一笑,正打算投降回家,却听一阵熟悉的马车铃声……
“程少商!”——以及更加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少商抬头去看,只见袁慎披着毛皮兜风,从袁家那辆华丽的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雪白的面孔被冻出一层浅浅的嫣红。他一看见少商甚为喜悦,随即又忧道:“你怎么才穿这么点,快进马车来!”
符登略迟疑,那日程家宴客,他亦见过袁慎,虽知其不是歹人,但毕竟……
少商却不管这许多,连忙上前几步,三两下爬上袁府马车,袁慎笑吟吟避开身子让她进去。坐在车头的那位驾夫还很贴心的扔了件毛毡披风给符登,符登默默接过披在身上,然后翻身上马,手牵着另一匹马,慢慢随行在车边,心里担忧小女公子的身体,他犹记得数月前母亲何等辛苦才救回她的小命。
少商的情形的确不大好,这具身体的单薄程度超过她的预料,才这么短短一阵,她已冻的从指尖到心腔都结冰了一般。幸而世家公子的车驾不但外表华丽,厢内也是应有尽有——书案,靠几,羊皮壁灯,精美镂刻的白铁桐木制成的小小火盆,连厢壁都覆了一层柔软的锦缎丝绒,可惜少商的指尖已经冻僵了,摸不出那适意的触感。
袁慎皱着眉看她,小小的女孩冻的瑟瑟发抖,鬓发上的细雪融化后微微濡湿,不过因为被打的鼻青脸肿,倒看不出她脸色如何了。
他手臂一动,很想将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到少商身上去,又觉得过于冒昧了,没想到少商已经自发自动的扯过铺在壁板上的一条羊毛绒毯抱着在怀中。
袁慎默然,松开拈着皮裘的手指:“你想去哪儿?”
“阿母要打我,我躲出来了。”少商尽可能的靠近火盆取暖,愁眉苦脸道,“谁知什么都没带,要不还是回去吧。”
袁慎皱眉道:“先别回去了。我们走一会儿。”实在不行,他倒有几处别庄可供躲避,不过,这样并不妥……
少商赶紧点头,她也需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袁慎捡过火盆旁的铁叉,缓缓拨动炭火:“……你这苦肉计使的不错。我离开尹府前,已听说尹娘子身体不适,没有在筵席上现身。”其实是他特意打听来的。
少商终于缓过一口气,坚决不认:“什么苦肉计。我年少气盛,受不得尹娘子的气,这才失了分寸。袁公子慎言。”
袁慎放下铁叉,迟疑了片刻,从身后的暖巢中拎出一个玄鸟纹路的阔口漆器酒壶,他想了想,倒出半杯温热的米酒,然后递给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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