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铜官县荒郊, 六千人聚集于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上露宿。
风起,初夏时节深夜仍有寒意,十六胡余部众已纷纷入睡, 远方群山间传来隐约的狼嚎, 山川的影子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
天际悬挂着北斗七星, 夏夜星河犹如光粉洒在天空中,灿烂无比。
大地上, 陈星裹着毯子, 面对篝火出神。
自离开阿房宫后, 项述便沉默起来, 一众部下也不来打扰三人,只在旷野孤树下升起篝火,更无人来与项述套近乎。唯独陈星、项述、冯千钧三人静静坐着。
冯千钧解开裹尸布,现出内里兄长冯千镒佝偻的身躯,在铜水畔搭起柴架,一把火烧掉了兄长的尸身。
火焰燃起, 吞噬了冯千镒的身躯, 他的双腿齐膝以下被截去, 长期使用轮椅导致四肢萎缩, 就像小孩儿一般。一阵风吹来, 飞灰升上天际。陈星隐约看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痕不断上升, 飞往天际灿烂如带的星河。
项述抬起头, 只见一道宽阔绚烂的光带重叠在银汉之中, 犹如巨大的河流,途经夜空。
“你看见了?”陈星说。
项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天脉,”陈星说,“天地间一切‘道’的归宿,老子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活在人间的万物,在某一天脱离了器的形体,都将归入大道之中。”
项述说:“那就是天地灵气?”
“不,”陈星说,“天脉与地脉,俱是较灵气更上一级的河流。”
随着兄长的尸身化作灰烬,冯千钧以匣装了骨灰,回到两人面前,擦拭一枚小小的玉牌,翻过来对着篝火余光端详,上书数字:大汉驱魔师冯。
“西丰钱庄从前最大的据点在洛阳。”冯千钧说,“大哥随父亲接手家业时,我在会稽学艺。七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两三载才见一次大哥。”
陈星裹着毯子,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个时候,冯千钧需要说说话,以排解内心的苦闷。
冯千钧又说:“那时的洛阳,尚隶属于慕容氏所建的‘燕国’。”
西丰钱庄于当时天下名都洛阳置办了富可敌国的产业,并与南方晋人保持了一定的联系,暗中筹备举兵驱逐诸胡的大业,以等待时机,迎接晋军复国。
后来苻坚派人攻陷大燕,一夜之间城破。慕容宗室尽数为俘,投降苻坚。也正是在这场战争里,冯千镒带着家人,仓促逃离,奈何兵荒马乱,家兵尽数战死,妻子遭乱军所杀,两个孩子俱死于战乱。自己也被战车碾断双腿。
冯千钧骤闻噩耗,立刻北上,四处寻找兄长下落,数年后终于在长安找到了兄长。
冯千镒并未多提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是大业之路必须面对的,既然大燕已亡,眼下的目标,便是苻坚。而慕容氏同为灭国之臣,反而可试着拉拢加以利用。
“还记得初见清河那一天,”冯千钧出神地说,“她与弟弟慕容冲被关在深宫中,哥哥派我去给她送点采买的首饰,慕容冲不爱说话,她倒是高兴得很,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洛阳的牡丹开了不曾,问了许多北方的事儿……”
“……大燕灭国后,我已有三年不曾去过洛阳,只得编些谎话来骗她。”冯千钧回过神,朝陈星勉强笑了笑,又道,“回家告诉大哥,大哥只说,洛阳也好,关中也罢,幽州、雍州,全是咱们汉人的地方,鲜卑人又有什么脸,将洛阳当作故乡?”
听到此处,项述起身走了,将谈话的空间留给陈星与冯千钧两名汉人。
冯千钧无奈笑笑:“可是大燕慕容氏,乃是被灭在一个汉人手中。王猛听命于苻坚,打赢了这场仗,亦导致四关之中,生灵涂炭。他们也瞧不起王猛,因为他做了苻坚的官儿,天驰,你恨他们么?”
陈星想起了父亲的死,再看不远处席地而躺、靠在一块石头上的项述。
“我爹生前说,胡人也好,汉人也罢,”陈星缓缓道,“俱是这泱泱神州的住民,五胡南下,死伤者众,无辜老百姓们死于战火。可晋时八王之争,哪一次又不是这般?衣冠南渡的汉人尚有报仇的念头,换作死在八王之乱中的士兵与百姓,又上何处找人说理去?”
“归根到底,不过止战二字则已。”陈星叹了口气,“更何况,这场魃乱若不根除,待得大规模爆发的那天,胡人、汉人,我看也不用再争下去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死。”
冯千钧沉默不语,低头看手中森罗刀,掂了掂。
“你打算跟大单于上北方去?”冯千钧问。
“我不知道。”陈星的眉头现出焦虑,“时间不多了,万法归寂的原因,还没有头绪,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得为大家找回法力,过后哪怕我不管不问,也好歹有人能对抗冯千镒言中的主人。人间驱魔师绝不止咱俩,一定有人薪火相承……”
陈星得到了第一个线索,即是与定海珠相关。虽内情还未明白,但根据记载,万法归寂的第二年中,定海珠尚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想来脱不开干系。
只是天大地大,又得上哪儿找去?
冯千钧说:“调查魃乱之事,就交给我罢,明天一早,愚兄便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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